與肖風再談穩定幣：回歸技術本質，避免觀念誤區

作者：孟巖

7 月 18 日，GENIUS 法案經由川普總統簽署正式成爲法律，引發了全球範圍內對穩定幣的高度關注。在區塊鏈行業的一些先行者呼籲了十年，主流輿論對這一領域的態度反復變化之後，相關討論終於破圈。一時間，無論是互聯網行業、傳統金融界還是宏觀政策討論圈，穩定幣都成爲最熱門的話題。人們開始重新思考數字貨幣大規模應用將對互聯網、人工智能、金融乃至地緣政治經濟形勢帶來的影響和衝擊。然而，熱度之下，也湧現出大量認知混亂、信息失真甚至誤導性的觀點，並通過自媒體廣泛傳播，造成一些認知誤區。究其根源，是因爲這些討論大而化之，沒有考慮到穩定幣是區塊鏈技術創新的產品之一，沒有從技術邏輯出發討論穩定幣的性質和應用。爲此，我再次與肖風博士對談，圍繞此問題進行了討論。

孟巖：肖博士，我們上次對談以後，形勢如所料的快速推進。現在，GENIUS 法案已經通過，我觀察到華人圈裏對於穩定幣的關注迅速升溫，幾乎到了全民熱議的程度。我有一個朋友剛從香港回來，跟我說香港人人熱議穩定幣，真的是「從沒見過這樣的局面」。您就在香港，想必感觸更深。

肖風：確實是很多年沒有見過的局面。不光是討論，而且行動也很積極。幾百家企業和機構排隊參與穩定幣，RWA 相關動作的新聞也是每天更新。我們現在每天都接到很多合作意向。GENIUS 法案的意義不僅僅是明確確立了「美元穩定幣」在美國法理體系中的合法性與主權屬性，而且傳達了一個清晰的信號，就是區塊鏈和加密資產開始從灰色地帶走向主流金融體系，金融基礎設施的一次新的革命正式啓動。香港作爲全球金融中心，在這個新的趨勢方面體現出的這種敏感性，是不意外的。

看到這個局面我確實有一點感慨，作爲一個歷史經驗，在新技術面前積極進取，大膽嘗試，幾乎總是能夠獲得巨大的回報。歷史幾乎總是站隊對新技術樂觀進取的一方。

孟巖：但我也看到一些隱憂——這波穩定幣機會來得非常突然，很多人之前根本沒有準備，認知也存在斷層。很多人甚至是三個月前剛聽說穩定幣，囫圇吞棗，道聽途說，一知半解，就開始在自媒體上以專家自居，放大音量傳播了很多觀點，其中有些觀點，我認爲恐怕是有誤導性的。

肖風：我最近看到大量的自媒體內容，也有同感。當然，首先我還是對當前這種討論氛圍感到很高興。這樣一個全社會都在熱議穩定幣的局面，不正是這麼多年我們求之不得的嗎？現在來看，這個行業正在迎來一個大時代。在未來幾年時間裏，穩定幣、RWA、代幣經濟、幣股聯動，以及 crypto 與 AI 的融合，將會非常熱鬧，非常精彩。

不過，在這種時候反而我們要冷靜一點，回過頭來鞏固認知。根據以往的經驗，春天一到，氣溫一上來，就容易滋生各種似是而非的認知和觀念，一些譁衆取寵的錯誤觀點很容流行開，在市場裏種下風險的種子。認知和觀念很重要。以往歷次加密市場的大起大落，行業的誤入歧途，人們情緒的反反復復，其實都是觀念錯誤的結果。

首先是要對環境有恰如其份的估計。很多人以爲美國立法通過了，香港甚至中國的加密行業馬上就要全面放開了，甚至開始以此爲前提開始布局。這肯定是不切實際的。監管還有很多問題要解決，這需要時間。最終落地的方案也必然是無規矩不成方圓，不可能是放手不管。我隨便舉一個例子，穩定幣離開銀行體系後，會不會導致更方便洗錢？所以任何負責人的監管者，對於穩定幣的反洗錢一定會提出很嚴格的要求。

另外就是在對穩定幣、RWA 和區塊鏈的理解上，也存在比較大的誤區，甚至錯誤。這次事起突然，的確很多人是「剛入行就站到風口上」，有熱情，有流量，但在認知上有赤字，來不及補課，判斷比較粗糙。對這種情況我們也有責任指出來。

討論穩定幣不能脫離其技術屬性

孟巖：我看現在大多數關於穩定幣的討論，都只談穩定幣的金融敘事，而很少談及技術。難道大家以爲穩定幣和區塊鏈的技術已經成熟到可以視而不見的程度了嗎？我在與很多傳統金融人士交流的過程中，就發現他們大多數沒有或者只有很少很基礎的區塊鏈產品使用經驗，對於 DeFi 陌生，更加沒有丟失密鑰、遭受黑客攻擊的經驗，但是談及構建穩定幣的應用和系統，言語之間卻表現出超級自信，仿佛區塊鏈已經是一個他們可以如臂使指、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的工具。很多人帶着一種「正規軍的」傲慢走進一個他們其實完全陌生的黑暗森林，滿腦子都是傳統金融裏那些熟悉的流程、模型和監管框架，自以爲可以「平移」到鏈上。但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區塊鏈是一個全新的計算範式，它的運行邏輯、系統邊界、風險結構和用戶行爲，和傳統金融完全不同。他們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區塊鏈在技術上遠未成熟，在用戶體驗、安全性、合規支持等方面仍面臨諸多挑戰。鏈上危機四伏，從私鑰管理、智能合約漏洞，到釣魚攻擊、跨鏈橋攻擊、Oracle 操縱，再到監管套利和灰色資金流動，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成爲系統性風險的引爆點。如果不理解這些技術層面的細節，不掌握真實的鏈上運作邏輯，你那些漂亮的業務戰略、想象出來的生態閉環，一旦進入實踐，就很可能被潮水般的用戶投訴、合規事故和安全事件擊潰。

更重要的是，區塊鏈技術本身還在高速演進期。今天領先的協議和產品，可能明天就會被新一代架構顛覆。模塊化區塊鏈、零知識證明、帳戶抽象、鏈上治理、再質押經濟、MEV 管理……這些關鍵技術路線和機制設計仍在不斷刷新原有認知。我們這些在行業裏打拼了十幾年的人，隔一段時間不學習，知識就可能過時，我們設計的方案可能就會落後。如果不充分理解和跟蹤技術進展，是不可能再這樣一場激烈的全球競爭中取勝的。

肖風：你這個提醒是很重要的。最近我看到很多對於穩定幣和 RWA 代幣化的失之偏頗或者根本錯誤的評論，其根源正在於脫離了底層技術邏輯。大家要搞清楚，是先有區塊鏈技術、分布式帳本、新金融基礎設施，然後才有了各種代幣，包括穩定幣，然後才有 RWA、DeFi。

我算是典型的金融人，中國改革開放以後培養的經濟學博士，一工作就從事金融行業。所以我可以對金融的同行們提一點誠懇的建議，就是一定要重視對技術的研究，討論穩定幣不能脫離技術屬性，否則很容易變成空中樓閣。

我最早接觸區塊鏈，是在 2013 年。當時真正被吸引，就是在深入研究之後發現，區塊鏈在底層技術架構上的創新，和金融體系的深層結構之間，有一種極其微妙又強大的契合關係。在過去十幾年的實踐中，我更加深刻體會到，這個行業在現階段是一個技術引領的行業。你可以有金融直覺，但如果不懂技術，實踐中很快就會卡殼。所以這十幾年裏，我花了大量時間學習區塊鏈的底層原理和前沿技術。

我今天還在學。我也不斷提醒身邊的創業者，你們可以不寫代碼，但你們必須有技術判斷力。特別是在 DeFi 這個領域，未來的競爭，不是牌照之間的競爭，也不是品牌之間的競爭，而是協議之間、架構之間、系統效率之間的競爭。誰能在帳戶體系、跨鏈能力、清結算效率、隱私保護、鏈上合規、風控模塊等方面持續迭代，誰就能佔據更強的市場位置。相反，如果你不理解區塊鏈技術，不跟上技術演進節奏，那你的戰略可能是空中樓閣。這不是誇張，而是今天行業競爭的真實寫照。在這個背景下，技術不僅僅是競爭優勢，它是生命線。你看不到這個底層邏輯，就可能在商業實踐中嚴重錯配資源。你的看上去漂亮的種種構想，在實踐中一定會踉踉蹌蹌、到處碰壁。

孟巖：是的，穩定幣的性質是由其技術屬性決定的。

肖風：其實歷史上每一種貨幣的性質都受到其技術屬性的強烈影響。貨幣發展史上發生過三次至關重要的屬性嬗變。第一次是自然屬性貨幣，有數千年歷史，無論是貝殼、白銀還是黃金，其價值根基在於其物理存在的稀缺性與自然稟賦。第二次是法律屬性貨幣，有上百年歷史，其價值由國家立法賦予強制力，依賴國家信用背書。而第三次，也就是當下勃興的，以比特幣和穩定幣爲旗幟的數字貨幣，是技術屬性貨幣，其價值由密碼學、區塊鏈（分布式帳本）、數字錢包、智能合約等數字技術體系提供保障和背書。

所以我們研究穩定幣，始終不要忘記它的淵源，不能倒因爲果。首先是區塊鏈技術的創新，其次是分布式記帳方法的創新，第三是基於區塊鏈、分布式帳本的新金融市場基礎設施的出現，然後才有穩定幣、RWA、代幣經濟學。這個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美國不過是看見了這個趨勢，順勢而爲，美國立法給予 crypto 合法性、合規性的背書，明年會是傳統金融機構、傳統資金（包括養老金）、傳統投資者開始通過正當途徑進入 crypto 市場的元年。

不理解區塊鏈就做穩定幣，會「穿新鞋走老路」

孟巖：正是因爲有這麼明顯的大趨勢，所以現在很多傳統機構熱情高漲。不過我最近參與了很多穩定幣支付和 RWA 項目的討論，感覺很多人對穩定幣和區塊鏈在金融模式層面所帶來的顛覆性估計不足。他們的設計，基本沒有考慮到區塊鏈這個新的基礎設施的特點，我不客氣的說，就是「穿新鞋走老路」。在他們腦子裏，穩定幣只是一個工具。人還是那些人，事還是那些事，模式還是那個模式，流程還是那個流程，整個系統還是在用原來的方式在做同樣的事情，就是在某個具體的環節上用一下穩定幣、用一下區塊鏈來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這讓我聯想起互聯網電商早期的情形。上個世紀 90 年代末，互聯網剛剛興起，人們對互聯網最大的質疑是「沒有商業模式」，而電商是當時爲數不多人們能想通的互聯網商業模式，所以很多企業都想做電商。但是他們對電商的理解，就是把互聯網當成一個工具，一個新的銷售渠道，一個改進版高效的電話銷售，簡單地在門戶網站上加一個「商城」頻道，增加一個電商部門，以爲這就算做了電商了。業務流程不改，組織架構不改，思維方式不改。直到亞馬遜、淘寶等平台崛起，人們才意識到，互聯網不是工具，電商不是工具，才知道整個消費行爲、庫存邏輯、履約體系、流量分發都變了。然後後面這十幾年，傳統零售模式被電商壓着打，一片一片地被顛覆，幾乎沒有還手之力。我記得 2013、14 年的時候，很多老板叫苦不迭，後悔當年沒有看懂電商。

今天也是一樣，穩定幣一開始肯定只是工具，但是它絕不是工具那麼簡單。一旦上十億用戶安裝數字錢包，開始使用穩定幣，他們就會逐漸發現，穩定幣不僅是支付，它後面連着的是一整套鏈上金融體系和經濟結構。這個結構不需要復雜的帳戶體系，用戶入口是「錢包」，不是「帳戶」；交互方式是智能合約，不是人工審批；連接方式是鏈上協議，不是中介撮合。這種模式之下，很多傳統機構在原有體系中所擁有的「中介權力」都會失效，而新的入口和樞紐會迅速崛起。穩定幣經濟，不只是用新工具改造舊系統，而是用新系統淘汰舊系統、吸收舊系統、最終重構整個金融產業的操作邏輯。這才是我們要真正重視的深層變化。

我感覺很多人對這一點的估計是嚴重不足的。很多人會高估 AI 的短期衝擊力，比如有些公司去年急急忙忙的裁員，用 AI 來取代工作，還跑到媒體上大張旗鼓的宣傳。結果過了幾個月還得把員工召回來。但是面對穩定幣，他們卻很容易低估其顛覆性。他們看到穩定幣，就會在腦子裏想，我的這個流程可以這樣使用穩定幣，我的那個業務可以那樣增加對穩定幣的支持，而很難認識到，在穩定幣深度應用之後，他的流程、他的業務、甚至他的部門和他本人的角色，可能都是多餘的。

肖風：你說的這個情況，在我看來症結仍然是對區塊鏈、或者叫分布式帳本這個底層技術的理解不到位。因爲分布式帳本事實上是把我們運行金融系統的底層基礎設施給改了。很多人對這個事情的影響嚴重低估，他們覺得我不管你底下怎麼變，我上邊該幹嘛幹嘛。但是區塊鏈不是那種「無痛升級」的技術，它屬於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那種技術變革，一切上層建築都要重新考慮，這就叫顛覆。

要真正理解穩定幣，需要先梳理其發展背景。穩定幣建立在分布式帳本技術基礎之上。分布式帳本技術是人類計帳方法在數千年以來的第三次迭代。

第一次是單式記帳法。從目前已發現的蘇美爾地區的泥板帳本來看，採用的就是單式記帳法，僅記錄收入和支出。

到了公元 1300 年左右，意大利出現了復式記帳法，這種方法不僅記錄收入和支出，還記錄資產和負債。在此後的 700 多年間，計算方法僅進行了優化，而未出現新的迭代版本。

直到 2009 年比特幣區塊鏈出現，才首次出現了新的計算方法，即分布式記帳法。分布式記帳法與之前的記帳方法最大的區別在於，之前的記帳方式均爲各自記錄自己的帳目，屬於私人帳本。例如，從北京到紐約的一筆匯款涉及多家機構參與，就需要將這些機構私人帳本上的所有信息進行對齊，而這需要耗費一定的時間和成本。然而，分布式帳本是一種公共帳本，無論是全球的機構還是個人，都在同一個帳本上記帳，因此無需衆多機構對齊信息，交易雙方可以通過點對點的方式直接完成支付，這是兩種計算方法的最大差異。

比特幣區塊鏈出現之後，2014 年開始出現穩定幣。在分布式帳本技術不斷進行工程實驗、不斷成熟和不斷優化的過程中，呈現出兩個趨勢：一方面，自 2009 年起，人們在區塊鏈上「無中生有地」創造了比特幣、以太幣等，這些被稱爲「數字原生」。另一方面，自 2014 年開始，以 USDT 爲代表的穩定幣出現，標志着另一種趨勢的產生，即「數字孿生」。所謂數字孿生，是指在現實世界中已經存在某種資產，例如美元，將其引入區塊鏈並進行代幣化，即將已有的資產通過數字化的方式映射到鏈上。

同時，隨着美國和香港在去年批準比特幣 ETF 的推出，又出現了一種新的現象：數字原生的資產從鏈上（On-Chain）轉移到鏈下（Off-Chain），即資產本體仍在鏈上，但其金融表達如 ETF 份額已進入傳統金融系統的交易體系中。比特幣 ETF 在紐約證券交易所（紐交所）和香港交易所（港交所）上市，投資者可以按照股票交易的機制對其進行投資和買賣。比特幣本身存在於鏈上，而比特幣 ETF 則存在於鏈下。因此，在這一過程中，涉及到了 On-Chain 與 Off-Chain 的轉換，以及數字孿生與數字原生的交互。

在過去十多年分布式帳本技術的實踐中，如果將其視爲一種社會工程實驗，可以看到其中的變化，並逐步證明了這些技術的價值所在。

基於分布式帳本技術，自 2009 年以來，金融市場基礎設施也發生了顯著變化，這些變化是基於分布式記帳法的變革而產生的。金融市場基礎設施主要包括支付、交易、清算和結算等一系列機制。那麼新的機制與舊的機制相比，其新在何處？舊的機制和新的機制又各自具有什麼特點？

目前我們所依賴的金融基礎設施資產採用的是中央登記、中央存管、中央對手方交易和中央結算模式，至少需要 3 家以上的機構協同才能完成一筆交易的清算和結算。然而，在分布式帳本上，由於所有參與者都在同一帳本上記帳，交易模式轉變爲點對點的交易，任意兩個人之間就可以直接完成交易，不再需要中間環節。

現有的金融市場基礎設施的交收模式爲淨額交收，而分布式帳本上的交收模式則是逐筆交收。也就是說，一旦確認交易，結算即告完成，銀貨兩訖。從股票市場上來看，紐交所將於今年年底推出 5×23 小時的交易模式，在交易時間結束後預留了一小時用於清算；而納斯達克則將在未來推出 5×24 小時的交易模式，然而，納斯達克在今年內無法實現這一目標，原因在於在舊的金融基礎設施下，交易過程中統一必須暫停一段時間用於清算。相比之下，香港的虛擬貨幣交易所已經實現了 7×24 小時無節假日的交易，這正是因爲其帳本類型不同，從而導致金融市場基礎設施也有所不同。這也是穩定幣的背景之一，即其建立在新的金融市場基礎設施之上。

自 2009 年 1 月比特幣區塊鏈主網上線以來，這套基於分布式帳本的系統已無間斷穩定運行超過十六年。即便僅從大型工程實踐的角度審視，它也堪稱一個歷經無數次嚴苛「破壞性測試」、完全具備投入生產環境條件的新一代金融市場基礎設施（Financial Market Infrastructure, FMI）。

很多人覺得，我不管你是新的 FMI 也好，舊的 FMI 也好，你不是都得支持高效、安全、可信的支付、交易、清算、結算的規則、體系、架構及監管框架嗎？對我的業務模式有什麼影響呢？

影響非常大！基於分布式帳本的 FMI 之所以被冠以「新一代」之名，在於其顛覆性地重構了三個核心規則。

第一，去中心化交易， 消除中央對手方 (CCP)，實現真正的點對點 (P 2 P) 交易。

第二，逐筆全額結算，摒棄淨額交收 (Netting)，採用逐筆 (Gross) 交收模式。

第三，貨銀兩訖 (DvP)，不再依賴軋差清算，通過智能合約實現資產（如代幣）與資金（如穩定幣）的原子級同步轉移 (Delivery vs Payment)，確保交易最終性 (Finality) 瞬間達成。

這種架構革命帶來了顯著優勢，環節大幅精簡、費用顯著降低、效率幾何級提升。現實印證了這種效率鴻溝：當下，紐約證券交易所 (NYSE) 和納斯達克 (Nasdaq) 的盤內交易量，佔美股總交易量的比例已跌破 50%。盤後交易、暗池交易等新興渠道持續侵蝕着傳統交易所的份額。盡管兩大交易所紛紛宣布延長交易時間以應對挑戰，但受制於傳統 FMI 的清算結算體系（如美國現行的 T+2 清算制度），NYSE 的股份清算無論如何優化，也只能做到接近 5×23 小時（ 每日仍需預留約 1 小時清算窗口），否則系統將陷入混亂。而加密資產交易所，依托新一代 FMI，早已實現了 7×24 小時全天候、全球無休的交易能力。這正是新舊兩套金融市場基礎設施雲泥之別的生動體現。

但是還不僅於此，區塊鏈帶給金融行業的，就跟互聯網帶給出版、傳媒、通訊、影視、教育和零售行業的一樣，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效率工具，而是將改變用戶訪問金融服務的入口，改變業務流程，將市場和行業各個角色的關係重新連接，改變金融行業的價值鏈，導致我們做金融的方式發生重大的變化。現在穩定幣經濟已經不再是「替代舊系統中的一個環節」，而是在構建一個新系統、一個新市場、一個新行業網路。這種結構性變化，會讓一部分機構徹底失去價值，也會孕育出一批新的平台級組織和新型金融應用，目前至少已經出現四個：

第一，比特幣，作爲新型資產配置工具，其應用場景正從家庭財富配置，擴展至企業現金管理，甚至躍升至國家戰略儲備。

第二，穩定幣，作爲革命性支付結算工具已經合法化。 2024 年全年鏈上交易額突破 16 萬億美元，且仍在高速增長。中國跨境電商是穩定幣跨境支付紅利的重要受益者，海外買家採用穩定幣支付的比例持續攀升，中國商家接收的穩定幣數量也隨之激增。

第三，DeFi（去中心化金融），高效金融投資工具。截至 2024 年底，DeFi 協議鎖定的總價值 (TVL) 約達 1900 億美元。DeFi 借貸市場活躍，例如 USDT 的鏈上借貸年化利率穩定在 8%左右。其革命性在於：區塊鏈上的借貸行爲由智能合約自動執行，消除了傳統金融的中介環節。這不僅大幅降低了信任成本和操作風險，更將資金周轉效率提升至傳統借貸模式的 10 倍以上，清算結算效率更是實現了質的飛躍。

第四，資產代幣化 (RWA)，即近期市場熱捧的「真實世界資產代幣化」，旨在將傳統金融資產乃至實物資產映射到區塊鏈上。

我想不管是誰，不管他設計什麼樣的穩定幣的系統，如果脫離了這些視角，很有可能一出來就是落後的，甚至根本做不出來。

穩定幣的可編程性帶來巨大復雜度

孟巖：這幾個月剛剛加入到穩定幣討論中的人，恐怕還來不及了解已經非常豐富的鏈上生態，還來不及了解 DeFi，還來不及了解所謂的「可組合性」，還來不及了解代幣經濟，還來不及了解鏈上異常復雜和兇險的安全環境。因此他們可能還很難理解一旦穩定幣和 RWA 資產上鏈，有多少可能性立刻開放，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肖風：針對你說的這些問題，關鍵還是要從技術出發，要格外重視理解穩定幣的開放性和可編程性帶來的機遇和挑戰。因爲穩定幣和其他代幣、也包括未來的 RWA，都具有開放性和可編程性。

很多人現在談穩定幣和 RWA 的時候，是把它們放在一個「孤島」上討論的，仿佛穩定幣就是一個更高效的支付工具，RWA 就是一個把線下資產放到鏈上的登記系統，好像只要技術上可行，合規上許可，就能「馬照跑，舞照跳」。但他們可能沒有意識到，這些資產是可編程的，一旦這些資產和貨幣上了鏈，它們並不是靜態地存在那裏，而是會立刻通過程序與整個鏈上生態發生深度耦合，卷入一個遠比傳統金融復雜得多的高度自動化的動態系統之中。

從 DeFi 的角度看，穩定幣一旦上鏈，幾乎立刻會被拿去參與借貸、做市、再質押、流動性挖礦、槓杆操作，甚至復雜的衍生品設計。如果一個穩定幣沒有充分的風險模型、沒有和 DeFi 協議建立合理的邊界條件、沒有應對閃電貸等極端事件的預案，那它就可能在短時間內被操縱、被利用，甚至引發系統性風險。同樣，RWA 一旦在鏈上被用作抵押物，也可能成爲鏈上金融博弈的一部分。如果基礎數據不透明、估值不清晰、權屬有爭議、合規有問題，那這種「帶病入場」的資產不僅不能創造流動性，反而會污染整個生態，成爲潛在的風險源。

從代幣經濟的角度看，穩定幣和 RWA 並不是中性的，它們會和功能型代幣、治理型代幣、激勵型代幣等產生復雜的動力耦合。在過去這幾年，鏈上項目已經發展出一整套基於代幣設計的運營邏輯，包括流動性激勵、用戶增長、治理激勵等等。很多新加入討論的人根本不了解這種模式，也沒見過市場對激勵機制的放大效應——它可以迅速引爆一個應用，也可以迅速壓垮一個系統。如果 RWA 和穩定幣設計得不好，在這樣的系統裏一旦產生信任危機，整個價值鏈條會以極快的速度斷裂，給參與者帶來巨大損失。

從安全環境的角度看，鏈上的安全環境可以說極端嚴酷。慢霧的創始人餘弦把公鏈上的世界比作黑暗森林。我想每個被攻擊而損失過資產的人對此都深有體會，但很多傳統金融的人士對此並沒有切身感受。他們中間有些人過去幾年有聯盟鏈或者私有鏈的經驗，但是對於公鏈系統的復雜性缺少認識。實際上他們的那些穩定幣、RWA 資產和智能合約，一旦到公鏈上鏈，就會面臨各種攻擊，智能合約攻擊、跨鏈橋漏洞、預言機操控、錢包釣魚、MEV 抽水等各種攻擊手段。這不是理論上的可能性，而是每天都在發生的現實。鏈上安全不僅僅是代碼審計這麼簡單，它涉及整個協議的運行邏輯、與外部系統的數據交互、以及所有用戶行爲的非預期反饋。一旦發生風險事件，沒有客服，沒有止損，沒有回撤，唯一的保障就是預先設計得足夠穩健，每一處安全漏洞都可能要付出難以承受的巨大代價來發現和彌補。

從合規的角度看，穩定幣和 RWA 的可編程性既是重大機遇，也帶來了新的挑戰。傳統金融體系中的合規主要依賴於事後審計、人工流程和中心化控制，但當資產和交易全部上鏈後，這些方式很難適應高度自動化、跨鏈協同、全球流通的鏈上生態。可編程資產可能在幾秒鍾內完成鏈上借貸、再質押、槓杆操作等復雜行爲，傳統的合規流程根本來不及響應。更麻煩的是，不同司法轄區對合規要求並不一致，這使得全球流通的穩定幣和 RWA 必須面臨多重監管衝突。但挑戰之中也孕育變革。所謂「Programmable Compliance（可編程合規）」，就是將合規要求通過代碼嵌入智能合約之中，實現規則前置、實時校驗、自動執行。這爲未來設計出一種與鏈上生態兼容的新型監管架構提供了可能性。只要監管邏輯清晰、數據鏈上可得，就可以實現「代碼即監管」的模式，爲穩定幣和 RWA 在全球範圍內的安全、高效合規流通打下基礎。未來的監管，很可能將從「看得見的手」轉向「寫得進代碼的規則」。

所以我想說，穩定幣一旦真正和鏈上生態發生連接，事情就會變得非常復雜，遠不是在紙面上說幾個應用場景那麼簡單。今天我們聊到的這些方面，其實都只是掛一漏萬。未來圍繞穩定幣的技術、安全、經濟激勵、合規適配，還會不斷冒出新的問題和挑戰。這一定是一場持續的探索過程，需要整個行業共同學習、不斷試錯、一起進化。

認知升級必須由創新驅動

孟巖：我覺得您從技術出發來總結對穩定幣和區塊鏈的認知問題，是把握住了關鍵。但我也有一個擔憂。穩定幣的大規模應用正在快速展開，這個過程中一定還會出現大量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新問題、新現象，超出我們當前的認知範圍。光靠已有的理論準備，很可能不夠用。

肖風：完全同意。認知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在一個像區塊鏈這樣復雜、演進極快的新體系裏，很多問題只有在真實環境中才能顯現。我們不可能靠討論提前窮盡所有變量，必須依靠「認知—創新—認知反饋—再創新」的實踐循環，不斷刷新我們的理解。對華人創業者來說，這其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有足夠的技術積累和全球視野，只要抓住穩定幣這一次範式轉換的機會，組織起來，抱團創業、抱團實踐，就完全有可能在全球穩定幣經濟體系中開闢出我們的話語權和主導權。認知只有在實踐中才能扎根、深化，真正成爲推動新金融體系演化的生產力。